【诗路金华 经典流传⑧】小萤虫,点灯笼;飞到西,飞到东

来源: 金华市文化信息中心 发布日期: 2021-07-27 09:51   浏览量:

小萤虫,点灯笼;飞到西,飞到东

记者 章果果

朱自清《中国歌谣》一书中写道:歌谣是最古的诗;论诗之起源,便是论歌谣之起源了。

1920年,北京大学成立歌谣研究会,向全国征集近世民间歌谣,参与者一个个大名鼎鼎:刘半农、沈尹默、钱玄同……上世纪80年代,也曾有一场大范围的歌谣采集整理活动。采集整理出来的歌谣,编入“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出版。几个月前,我在一家旧书店买到“浙江省民间文学集成”《金华市歌谣谚语卷》,得以一览曾在八婺大地上流传的山歌民谣。
说起来,金华第一首著名的诗——谢灵运的《东阳溪中赠答》,就是模仿民歌体。《古谣谚》辑有一首原引自《葆光录》的《婺州山中人歌》。歌曰:
 静居青嶂里,高啸紫烟中。
 尘世连仙界,琼田前路通。

这大概是金华见载最早的一首古歌谣了,是婺州山里一个骑牛者所唱,看歌中意思,或许是个隐者,或许是寻仙访道之人。
李渔写过一组类似竹枝词,与民歌韵味极为相似的《采莲歌》,其一为:

两村姐妹一般娇,
同住溪边隔小桥。
相约采莲期早至,
来迟罚取荡轻桡。

但这也非真正的民歌,而是经过了文人的艺术加工。
真正的民间歌谣,按照朱自清转述西方学者的看法:“在文学史家看来,无论哪种歌,只要满足下列两个条件,便都是民歌。第一,民众必得喜欢这些歌,必得唱这些歌,它们必得‘在民众口里活着’;第二,这些歌必得经过多年的口传而能留存。它们必须能不靠印本而存在。”
对于这两点,我也深有体会。因缘巧合,曾多次采访民歌手,将他们所唱的歌谣,与落在纸上的整理记录作一对比,就会非常明显地发现,后者已然失去口头语言中的生动有趣,活泼率真,“无论怎样,文字绝不能达到声调和情趣”。
据说以前的汤溪人,看到有人迎面走来,“嗨哟嗨哟”的,就能把那人的整个形象唱出来。唱,对于从前的人们是那么重要的表达方式,好像他们吃下的米,喝下的水,都能化作歌声从喉咙里跑出来。只可惜,现在的人们渐渐不会了。
以下,让我们回到曾在这片土地上广为流传的山歌民谣,看看我们熟稔的书面语言之外,那种民间的活泼和丰盛。

山歌口口相传,一代又一代

多年前,论坛还很火的时候,可遇把一首汤溪山歌吉他弹唱发上网络,一时风靡。这首歌叫《十八姐十八郎》,是男女对答,唱的是厚大溪中浣衣女和撑排小哥的“一见钟情”。而在约1600年前,谢灵运过东阳溪时, “缘流洗素足”的可爱少女与“缘流乘素舸”的可爱少年郎,同样是一见钟情,以歌赠答。两者并列观看,足见此类民歌之源远流长。

可遇是汤溪陶寺村人,这个网名过于知名,倒让人经常忘了他的本名陶百熔。可遇对汤溪菜深有研究,也是一个音乐人。他正如人类学家项飚说的,“能对身边的事情形成一个图景,能够把多数人活在这个系统里面的味道讲出来”。
采访是这样开始的:我们并没有立即坐下来,你讲我记。可遇先带着我到家门口转转,摘了树上的新鲜杨梅,酸酸甜甜;又摘了树上的李子,也是酸酸甜甜(这个行为本身多像民歌里常用的“起兴”)。看到一棵大树,他开始讲:以前每个村都有棵大樟树,树上有喜鹊窝。民间传说喜鹊看见生人会叫,因此我们小时候就都会唱:喜鹊叫,客人到,千张豆腐肉炒炒……
一个非常有趣的生活图景。
歌谣唱的也正是一个个的生活图景。民间歌谣种类丰富,有劳动歌,有生活歌,有仪式歌,有情歌;有唱孟姜女的,有唱梁山伯祝英台的;有骂人的,有调笑的,有苦中作乐的……
“我们汤溪把民间歌谣称为山歌。山歌往往口口相传,一代又一代。”可遇说,汤溪山歌有些是唱的,有些是念白,比如汤溪孩子从小就会的:菱角两头尖,吹吹打打上兰溪。兰溪角落里捡到一个破铜钱。买斤糖,请姑娘。买斤枣,请嫂嫂……小小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念白中,体会语言的乐趣。遗憾的是,翻译成普通话后,语言的乐趣就损失了大半。
汤溪也有很多谚语,谚语里有生活常识。“雨打早五更,雨伞弗用撑。”意思一大早下雨往往不会下太久,出门不用打伞。“正月廿,风吹麦磨动。”正月二十这天容易起风,老百姓又盼望这天起风,因为起风了,小麦就会长得好,有了好收成,麦磨才会动起来。
“从小,我们就从老人口中听这些谚语,学会从风里云里辨识天气。比如,看到什么云知道会下雨,看到什么云知道光打雷。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这些了,说起来,也是生活技能的退化。”可遇说,从前,生活常识、文化知识乃至道德教化,都是通过谚语、歌谣、故事等口头文学,代代相传。每个村里总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年轻时看过几本书,见识也比较多。夏夜乘凉,便是他的歌谣故事时间。最早一批来乘凉的是小孩子,他就唱些童谣,讲些谜语。小孩子散了,来了大一点的,他会唱些情啊爱啊的。等这批又散了,就开始说书:“说书很精彩,三侠五义、三国演义、岳飞精忠报国、勾践卧薪尝胆……在乡村,道德观念往往通过说书来灌输,要让底下听的人听得出忠奸善恶,是非曲直。”
这样的乡村夏夜纳凉图,如今早已不复存在。曾经飘荡在无数个夏夜里的山歌,也已消失在岁月的风里。好在民间尚有硕果仅存的一些歌手,从他们的歌唱中,尚能感受几缕渐行渐远的风景。
因为采访的多为汤溪民歌手,所以,以下大部分以汤溪山歌为例。但如果你对本地民歌稍有了解就明白,其实,各地民歌大同小异,都是生活的咏叹。

情歌几首:扫帚堵门风吹开

  以下两首情歌由可遇解读:


 《十八姐十八郎》

 十八姐,十八郎

 十八埠头洗衣裳

 花花手巾掉掉后溪滩

 撑排哥哥捡捡着

 女声:

 撑排哥哥还给我

 上上下下来吃茶

 男声:

 我哈么晓得你家门口朝哪边

 女声:

我家门口朝南边

 前面梧桐树 后面白牡丹

 白牡丹树下一丛千斤藤

撑排哥哥拔去做纤绳

一开始是故事的交代。女孩洗衣服时,花手巾随水漂走了,正好被撑排小哥捡到。从前,汤溪水运发达,外面来的生活用品通过兰溪运到洋埠,那里有个港口,洋货云集,因而得名洋埠。撑排人把外来物品沿着厚大溪运到塔石,再把山货运出去,来来回回,就是“上上下下”。女的唱,你把花手巾还给我,这样我们就认识啦,你上去下来可以到我家来喝茶。

接下去,汤溪话的典型来了——“哈么”。我怎么晓得你家在哪里呢?女的就把自家方位唱出来了:我家门口朝南边,前面有棵梧桐树,后面有丛白牡丹。接着,又给他一个更确切的信息:白牡丹树下还有一丛千斤藤,你可以拔去做纤绳。

女孩子的心思,都在这一句唱词里。


  《相会谣》

  女声:

  郎郎你个短命鬼

  石头瓦片勿要扔我菜园里来

  你要青梅白梅么走进来

  上上下下会摘来

  男声:

  我是青梅白梅都勿要

  便想日头落山来相会

  女声:

  实(果真)要来,夜里来

  扫帚堵门风吹开


郎郎是男孩子的名字,汤溪人叫年纪不大的小青年“短命鬼”。郎郎把石头瓦片扔下来,是在发信号,希望引起园子里女孩子的注意。女孩明明心里知道,故意唱到别的地方去:你要青梅白梅就走进来,我会给你摘。男孩呢,直截了当地回话:我不要青梅也不要白梅,就想等太阳下山了和你相会。女孩子回答也很巧妙:你实在想来就晚上来,我用扫帚堵住门,风一吹就会开。从前的门是从里面闩住的,女孩没闩门,而是拿一把扫帚轻轻堵住,一阵风吹来,就能把门吹开了……
多微妙的一阵风啊!
在《金华市歌谣谚语卷》里,也有类似情歌,不过和前文略有不同,似乎更加委婉:

  姐在园里摘石榴,

  郎在外面掼石头,

  你要石榴拿个去,

  不要外面轻骨头。

  姐在园里摘菜心,

  郎在外面叫卖针,

  看郎不是卖针客,

  乖姐不是买针人。


  民歌里的男欢女爱,往往通过生活场景来体现,比如洗衣裳、绣花、插秧、打谷等等。兰溪有首《绣花妹子闻郎声》:

  绣花妹子闻郎声,

  断了花线乱了心。

  拿起麻线当丝线,

  拿起银簪当花针。

  绣花妹子闻郎声芳心大乱,小姐姐洗衣裳心猿意马,这首采集自武义的洗衣裳短歌也很有意思:

  妹在溪边来洗衣,

  一棒东来一棒西。

  棒槌捶在埠头上,

  问妹眼睛望哪里?


问妹眼睛望哪里?一个问号,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童谣三则:小萤虫,点灯笼

金华的童谣也值得说说。

10多年前我在汤溪采访,一个80多岁的老嬷嬷唱了一首叙事民谣,非常有趣,说是有个光头老汉,戴着斗笠、腰别鱼篓去打鱼。听到溪边鲇鱼吹箫鳖打鼓,便问:谁来做新媳妇?鳊鱼来做新媳妇。谁来看新媳妇?白鹭来看新媳妇。于是,老汉一家伙抓抓塞到鱼篓里,回家煮煮吃了。老嬷嬷唱出来的是活泼泼的民间语言,可要比我现在写在纸上的有趣百倍。

最近翻书才知道,原来,永康也有类似童谣。只不过,主角从鳊鱼变成了鲤鱼:


  蜻蜓眼大尾巴长,

  一飞飞到藕荷塘。

  鲤鱼姑娘招夫婿,

  满塘鱼虾闹洋洋。

  青鱼接,白鱼扛,

  接个乌子做新郎……

  民间的想象力,俚俗可爱。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金华童谣还曾经上过综艺节目《奇遇人生》。

  几年前,民谣音乐人小河发起“寻谣计划”,在全国范围内对老童谣进行挖掘与新编。2019年夏天,“寻谣计划”团队来到汤溪和蒋堂,寻访两位民歌手,两首几乎已经湮没无闻的童谣就此被挖掘出来,重新传唱。

  民歌手之一是汤溪人周爱云,那年,她已经89岁,声音依然十分清亮。周爱云唱的是《田鸡歌》:一只田鸡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嘚儿蹦,嘚儿蹦跳下水,田鸡不吃水呀,跳我身上来呀……给她伴奏的是民谣界大神小河与莫西子诗。

  周爱云家住汤溪西门外,她的山歌正是夏夜乘凉时从老人那里学来的。她的拿手曲目是《劝赌歌》,曾在省里得过二等奖。

  另一位民歌手是杨小妹,家住蒋堂镇开化村。杨小妹虽然从来没读过书,但是会很多的山歌谜语俗谚。她唱了一首叫《火萤虫》的童谣。火萤虫就是萤火虫,萤火虫飞舞,曾经是乡间夏夜常见的场景:


     东边照照,西边照照;

  日里漆黑,光头还好。

  太阳出来,看不见了;

  一点亮光,实在太小。

  树荫里边,屋檐头上;

  一阵风来,

  吹个端踪(无影踪意)。

  摇摇摆摆,跌跌撞撞;

  弄个小瓶,预备来装……


  这首童谣上了《奇遇人生》,让谭维维大赞“好听好听,这个真好听”。

  翻翻《金华市歌谣谚语卷》就知道,类似的童谣在八婺各地有不少,只是版本不太相同。如上世纪80年代采自含香家庭妇女的《小萤虫》,光看词就觉得美妙:


  小萤虫,点灯笼;

  飞到西,飞到东。

  飞到小河边,小鱼争着望;

  飞到树林里,小鸟做好梦。

  飞到蒋家墙,

  蒋家姐姐忙裁缝;

  飞到李家墙,

  李家哥哥做夜工。

  小萤虫为啥不上天?

  天上有星星照天公。


  这曾是一代代金华孩子听着长大的童谣啊,真希望它们不要被遗忘。

重温经典


  劳动歌——

  白米饭好吃田难种

  山歌好唱口难开,

  蜜桃好吃树难栽,

  鲜鱼好吃网难撒,

  豆腐好吃磨难挨,

  白米饭好吃田难种唉!

  (武义)


  生活歌——

  盘歌(畲歌)

  山歌要唱山歌花,

  你识山上几多花?

  哪样花开不结籽?

  哪样结籽不开花?

  唱歌回你山歌花,

  娘女(畲语,即姑娘)认得满山花,

  石林开花不结籽,

  杨梅结籽不开花。

  哪样弯弯一把弓?

  哪样生来颠倒头?

  哪样盖起黑蒙蒙?

  哪样生起一点红?

  田塍弯弯一把弓,

  禾头生起颠倒头,

  禾秧盖起黑蒙蒙,

  桃花开来一点红。

  (武义)


  仪式歌——

  接鲁班仙师

  喜洋洋,喜洋洋,

  手拿三炷清香接鲁班。

  仙师乘轿来还是骑马来?

  勿乘轿来也勿骑马来,

  仙师腾云驾雾来。

  鲁班仙师何时到?

  一时三刻就到来。

  (东阳)


  情歌——

  日晒油麻望开口

  四月插秧乐悠悠,

  哥一丘来妹一丘,

  唱句山歌试妹心,

  好比日晒油麻望开口。

  有情装作无情样,

  妹心就是神仙猜勿透,

  但愿老天落阵雨,

  冲毁田塍同一丘。

  (义乌)


  儿歌——

  一粒星

  一粒星,格粒钉,

  二粒星,挂油瓶。

  油瓶漏,好炒豆。

  豆炒焦,碾胡椒。

  胡椒碾勿细,好种荸荠,

  荸荠空壳,好种菱角。

  菱角两头尖,横塘妈妈烧索面,

  横塘爷爷分铜钿,

  分给姐姐买花线。

  花线买来骨骨断,

  分给弟弟吊蜻蜓。

  蜻蜓飞到荷叶塘,

  摘张荷叶垫明堂。

  蜻蜓飞到菱角塘,

  摘个菱角请姑娘。

  蜻蜓飞到清水塘,

  撮个木槌送姑娘。

  (东阳)


  杂歌——

  十二月花名谣

  正月梅花扑鼻香,

  二月兰花盆里装。

  三月桃花十里红,

  四月蔷薇出了墙。

  五月石榴红如火,

  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海棠满头簪,

  八月桂花满枝黄。

  九月菊花迎重阳,

  十月芙蓉正上妆。

  十一月水仙竞开放,

  十二月腊梅雪里香。

  (武义)


  (选自浙江省民间文学集成《金华市歌谣谚语卷》)